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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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陈】仿生的梦

·底特律paro

·全文2w字预警



星熊做了一个梦。

这是她成为异常仿生人以来,做的第一个梦。

 


【泰拉历3066年11月10日,上午09:00:01】

“你被释放了。”套着防弹背心的士兵一边毫不客气地拿枪指着星熊,一边说,他的声音从厚重的头盔里传出,有些沉闷,“你的盾在那边,执政长官下了指示,允许你把它带走。”

星熊站在仿生人集中营门口,温度检测装置告诉她龙门又一次迎来了大降温,她看着仿生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前进,也瞥见人类裹紧棉衣呼出一片白雾。士兵低头往手套上呵气,整个人缩成一团,手里还紧握着那把手枪。星熊降低了温度感知模块的启用百分比,任由狂风吹得她敞开的外套猎猎作响,拉链头撞在星熊手边巨大的盾牌上。集中营看门人压低了帽檐,防止寒气钻进鲁珀族挺立的耳朵,他打量着这几个月来第一个从集中营里活着出来的仿生人,嗅到对方身上残存的一股铁锈味。仿生人的蓝血几乎没有味道,所以这个仿生人衣服上棕色的斑点毫无疑问,是人血。

集中营的外墙凹凸不平,每隔十米镶嵌了一块体积不超过0.3立方厘米的新型矿石,它具有良好的信号隔绝性,于泰拉历3046年被发现并迅速推广。该矿石的命名权所属存在争议,它在谢拉格的雪山中被偶然开采出来,开采者却不是世代居住在山中的菲林一族,而是非法潜入雪域的未知仿生人集团,武装冲突后命名权反倒交给了姓名不予公开的某制药公司,矿石的名称也就定下来:源石。命名权的易手激起了社会极大的不解,但当事人双方均表示支持,这件事便宣告完结。源石的应用使得仿生人在被关押期间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络,自从异常仿生人涌现,矿石嵌入的围墙就成为了绝对安全的象征。

星熊在集中营内几乎都是用待机状态消磨时间,启动时也接收不到任何消息,所以这名仿照东国鬼族外貌制成的仿生人到现在只了解到她被放出来了,将要去往龙门近卫局,接她的人类是龙门的执政长官魏彦吾,除此之外,便是手持枪械的狱卒闲暇时的对话:中水三杰的其余两位仿生人一个被当场击毙丢到仿生人垃圾场,一个在被逼供强制搜索记忆时选择了自爆,炸伤一名人类,曾经赫赫有名的中水三杰组织分崩离析,手下的无论人类还是仿生人都无一幸存。

星熊的左角断了,仿生人的自我修复功能对此无能为力,只在断角处草草掩上了一层模拟皮肤。炸飞的右手的残余部分被极其草率地拆下来,再在接口处换上兼容的生物组件。脸侧的伤口太过于严重,再加上储备能源不足,留下了一道人类称之为疤痕的缺口。这对于仿生人而言是种极为新奇的情况,毕竟那位发明仿生人的天才向来声称仿生人是完美的存在。

星熊很快与龙门覆盖了大半个城区的网络连接,调出了几条新闻,其内容大多是某地仿生人暴动,喊着口号想争取自由,但很快领头人就被当地武装部队击毙。蓝血肆意流淌,有的仿生人跪在报废的同伴身边哀鸣,有的仿生人大喊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又倒下,其他仿生人作鸟兽散,最终,它们全都被抓走,送去仿生人集中营。

龙门近卫局的车稳稳地停在了集中营门口。一名高大的龙族从车上下来,他神态悠闲,叼着烟斗,身上的衣服花纹繁琐。略略抬眼扫视一遍仿生人,他伸出干瘦的手取下木制烟斗,咧开嘴露出一口尖利雪白的龙牙:“星熊?”

“是的,魏先生。”

“龙门近卫局打算聘用你。”

 


【泰拉历3069年7月12日,下午05:39:21】

陈是在这一天来到近卫局的。

星熊对她早有耳闻,但印象也不过停留在“维多利亚皇家近卫学校高材生”“炎国某某贵族”的八卦里,仿生人也不是很在意这类事情,所以她转身退出闲谈的人群,冲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一名菲林的办公桌上。正迷迷糊糊趴着补觉的菲林族耳朵抖了抖,抬头看见面前的杯子和仿生人,口齿不清地问候道:“是星熊啊。”

“今天晚上你值夜班,喝杯咖啡能精神点。”

“又值夜班?我都值了整整一周了,尾巴的毛会掉光的!”年轻的菲林瞪大眼睛,他的耳朵马上塌下来,“唉,算了,谢谢你的咖啡,也就你能记着我这个孤寡老人啦——话说,你是不是要被调去特别督察组了?”

“仿生人升职可不是什么容易办成的事。”

菲林挥挥装了机械义肢的左手,他装上这种粗制且廉价的机械有些时日了,不过动作还是显得僵硬笨拙:“得了吧你,要不是你太阳穴的指示灯,你哪会待在这个破职位那么久?论功绩,你比上头那些家伙强多了。”

“哪儿来的消息?”

“你上回不是不仅把那个拐了六十个孩子的人贩子逮着了,还把大半个拐卖集团挖出来了吗?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一件大功啦,再不济也得升职!”

星熊摇摇头,嘴角扬起她推算过最接近人类笑容的微笑,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口袋里的通讯器却响了,她只好匆忙辞别:“抱歉,我得出去一下。”

“没事,下次再聊吧。”菲林吹着口哨,靠着转椅旋转一圈,校对半天,才控制义肢拿起了咖啡杯。机械的指示灯冒着莹莹的光,将白色的杯壁染成绿色。

星熊提起般若,快步走向近卫局大楼的门口,掏出通讯器接通,对面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掩不住虚弱与疲惫:“星熊,拐卖案的幕后主使出现了,在上城区那家金字酒楼,他还带着二十几个人。”

“仿生人传输设备坏了?你人没大碍吧?”

“那家伙往我左腿上来了一枪,设备炸了,腿也许还能保住,鳞片飞了几块,这工伤能请几个月的假了吧?他倒是没朝我脑袋上打,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绝对想不到我还藏着个连仿生人都检测不出的通讯器。”对面得意地嘿嘿笑两声,又咳嗽半天,“我现在待在龙门药店旁边,他大概是觉得甩掉我了,身边一大堆保镖围着,在酒楼里翘腿呢。”

“行,我先派个人把你接回来。”

“最好亲自来,小心别让他跑了,酒楼里还有客人,不要造成恐慌。”

“我明白。”

星熊挂断通讯,太阳穴蓝色的指示灯转为黄色并开始闪烁,确认消息传达到位后,她抬手想推开近卫局大门,不料门却先一步打开了。面前的龙族最多二十出头,眼神却十分锐利,眉心微蹙,深蓝的长发被随意地扎起,泛着茶褐色光泽的龙角几乎要顶到星熊的下颌。这条东方龙略显惊讶地仰面看一眼星熊,然后两人同时让开了道。短暂的沉默后,星熊将手臂伸向大楼内,意思是你先请,随即她瞥见了门外的几个行李箱,便问:“要我帮你提进去吗?”

龙看着星熊手中的通讯器和一旁的盾牌,摇头表示拒绝,自己转身拉住行李箱的把手,迅速进入了大门,经过星熊身边时,她稍微顿了顿,道了句谢谢。星熊刚想答不用谢,她就已经走远了,龙族的动作轻捷,只有行李箱的轮子骨碌骨碌地响。星熊把通讯器塞到口袋里,转个弯到近卫局停车场,手的皮肤涂层在触上认证装置的几秒内消融,缩回手后又迅速覆盖上去。仿生人骑上电单车,顺着脑内的导航向金字酒楼飞驰而去。

刚才那名龙族说得一口还算地道的龙门话,就是掺了点维多利亚味儿。星熊目不斜视地踏着脚踏板,青发在风中飞扬。酒楼的模样愈发清晰,她一个急刹车,停在龙门药店旁边的巷口,阴影中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哟星熊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嘞。”

“你在哪?”星熊谨慎地摸索着向前走,毕竟巷子里那名萨弗拉族的干员可是出了名的善于隐蔽。

“停!停!别再往前了,你要踩着我尾巴了!”萨弗拉缩回布满鳞片的尾巴,显了形,他坐在角落,左腿经过包扎,看上去还能勉强动弹,他歪歪脑袋,吐出蓝色的分叉舌头,护目镜终于碎成片掉下,“你来了就好办了,巷口那电单车借我,我自己骑回去——增援在路上吧?那就好,警惕点,那个在酒楼里翘脚的家伙八成是个仿生人,枪法准得很。”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怕你顾及同族情谊嘛。”

星熊无奈地笑着叹口气,摇摇头:“多虑啦。”

“成吧,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萨弗拉咧开嘴笑,“星熊督察。”

 


【泰拉历3071年6月3日,上午08:02:19】

6月1日,炎国仿生人平权日得到官方认证,星熊正式入职特别督察组。

于是星熊便在去特别督察组报道的第一天,因为在巡逻路上扶了个老奶奶导致晚来了十九秒,被近卫局史上最年轻的特别督察组组长瞪了足足两分钟。只不过组长本人似乎并不是在纠结下属第一天就迟到的问题,她拧着眉,龙尾轻轻摇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几乎把她淹没,半晌陈才说:“所以……你是个仿生人?”

星熊一愣:“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陈停顿一下,马上改口:“我没见过你这种型号的,模控生命出的原型机?为什么没有仿生人制服?”

“我不是模控生命生产的,所以没有编号,也没有制服,”星熊摸摸后脑勺,“魏先生同意我工作时穿近卫局干员的标准装。”

陈不说话了,一双赤红的眸专注地盯着星熊平稳地泛着蓝光的指示灯,半晌才像想起近卫局不成文的礼节,起身,伸手:“不管怎样,欢迎你加入特别督察组。”

关于陈的八卦,星熊知之甚多,这多半归功于星熊良好的人缘。平常近卫局里出了什么有趣点的事,干员们总是喜欢拉着她侃个天昏地暗,大抵是因为她是仿生人,而仿生人向来守口如瓶。比如说什么身价上千万但却和老父闹掰自己出来闯荡的英勇事迹,跟是竞争对手的某仿生人平权组织首领不清不楚的奇怪传言,表面上不是很待见仿生人背地里却偷偷把大半工资捐给民间组织的别扭行为,更多的,是对陈自身的评价:严苛、死板、不苟言笑、极度自律。各种各样的闲话版本在无数干员的嘴边流传,漂浮在虾饺的香气里,沉淀在酒液的摇晃中,在星熊的脑海中融汇为一个模糊的形象。

不过仿生人听着传闻,只是略微一点头,报以微笑,想起的是初次见面时,陈眸中闪烁的光。那其中包含的是一种决绝,一种抛弃过去,奔向未来的决绝。

可这决绝中,充斥着犹豫。

星熊握住陈的手,人类骨节分明的手比仿生人小了一圈,但却温暖有力,因常年使剑而覆上了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星熊思忖了半秒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用了约定俗成的标准回答外加标准微笑:“那么,请多指教,陈sir。”

 

【泰拉历3072年3月19日,晚上10:49:31】

    龙门向来彻夜不休,店铺小摊嵌了一路,水蒸气盘旋而上,朦胧了满街的灯光。夜巡这类工作并不在特别督察组的管辖范围,但在平安无事的日子里,星熊总是喜欢承包下中城区碎金大道的巡逻任务,口袋里揣上一个象征性的对讲机,拉上陈,美其名曰:放松心情,补充能量。刚开始陈不大乐意,说她还有很多文件要批,在外面出紧急任务不方便,不过在星熊信誓旦旦地说批文件是仿生人的事情,不应该由人类来干,她会帮忙处理,紧急任务在街上出机动性更强,更何况碎金大道上美食成堆,错过太可惜的严谨论述下,陈还是半推半就地跟着擅离职守去了。

“不过……这么多文件会不会太麻烦你?”出了近卫局大楼,钻进灯火辉煌中,陈抿着唇发问,颇为认真地转头看身边相处了近一年的搭档。

“没事儿,”星熊耸耸肩,“耗电而已,近卫局里的仿生人休息处有充电服务,电费我还是付得起的。”

陈哦了一声,站在原地等星熊推电单车出来。跨上车,风声喧嚣,鬼族蓝色的指示灯在夜风中闪烁:“从近卫局到碎金大道要二十分钟,巡逻完毕大概是凌晨一点十分,小贩应该还没回家,我知道那附近有一家鳞鱼丸口碑挺不错,陈sir,考虑去一趟吗?”

巡逻、逛街、读书、训练、开会、改文件、看电影、解决纠纷、追捕罪犯、定期去贫民窟和医疗区,这些几乎构成了陈生活的全部。陈就像钟,永远不会迟到,永远不会早归,加班加得能把干员们吓个半死。陈板着脸杀气腾腾的照片在最佳警员的奖状上挂了好几年,有传说以前有个间谍胆大包天来近卫局盗情报,月黑风高,那倒霉蛋咬着手电筒一眼瞄到那张奖状,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昏厥过去,从此下半生不能自理。为最佳警员评选的事,碧翠克斯·施怀雅警司还狠狠地把陈的大头照拍在训练沙包上,下班后,那张看起来是从龙门报上剪下来的可怜照片才终于结束了它的悲惨生涯,成了一团废纸。

“就凭那条仆街龙比我早来了两年?”金发菲林愤愤不平地收拾着装满了贵重化妆品的名牌包,直到星熊递来一杯加了一包黄糖的咖啡,这名大小姐才勉勉强强消了气,甩着虎尾,自信无比,“魏彦吾早晚会开窍的,我会接管特别督察组,星熊你就等着瞧吧!”

星熊有时不是很搞得懂人类这种生物,尽管她从东国渡至炎国,像信使一样在各个城市间漂泊无定,许久才狼狈不堪地在龙门扎下根来,而自己在黑道上如任侠一般光明磊落的行事风格也饱受非议。她在汐斯塔感受过黑曜石节音乐浪潮的狂热,在龙门中心独守过安魂节的静谧,她略有耳闻甚至亲身体会过喀兰贸易的精明严谨,莱茵生命的秩序井然,企鹅物流的率性而为,罗德岛的神秘莫测,龙门的开放包容,最终得出的结论无非就是:人啊,还是别去探究更好。

可是陈——仅仅是想起这个名字,星熊胸腔中那颗蓝色的仿生心脏就毫无理由地乱了频率——她发觉自己想要更进一步地了解陈。

星熊与陈并肩走在碎金大道上,穿过一排排路灯,被店铺溢出的白光模糊的影子缩短又延长。她偷偷侧过脸看陈,龙族长官的着装一丝不苟,新买的制服上折痕明显,上一套坚持了五天零四个小时五十五分钟二十三秒的制服已经被污泥和鲜血染得洗都洗不干净,又被一个小型爆炸毁得面目全非,只好光荣退役,从此不问世间事。自我检索系统在她脑内大声嚷嚷:“这对你而言是不正常的!你最好去附近的仿生人黑市检修厂看看自己是否出现了异常的迹象,毕竟这是属于人类的好奇心,而不是仿生人的专利。除非你已经成为了异常仿生人——虽然不大可能——那就随你便吧。”

听出最后那句突然小声的嘟囔中蕴含的悲痛与惋惜,星熊在心里笑它:“得了吧,大洋那边消息早就传到这头来了,成为异常仿生人不是还要捶墙吗?我都没见过它。”

“可是,”检索系统具象化的鬼族小人在她脑袋里激动地比划手势,“你又不是模控生命生产的,谁知道有没有数据墙这种东西?”

“天下乌鸦不都一般黑嘛,管你是生于赤道还是北极生产,一个样。”

小人一下就蔫巴了,低下头拿两只角冲着她,青色的短发乱糟糟的:“反正,检索结果说,只要你不违背原则指令,八成不会成为异常仿生人,所以你现在还没有异常。”

“你很希望我异常?”

检索系统挑起眉,突然收起笑容,绷紧了脸,青色眸子透出一线锋利的光。时隔多年,它第一次变回了那个形销骨立的男性鬼族形象,在仿生人用纵横线条分割的世界中孑然伫立,皱纹深深凿在眼角。它开口,嗓音沙哑:“你清楚你的使命,他们不允许你出现异常。”

“他们?”星熊不为所动地向前走,她上司的目光正短暂地掠过糖果店,灯光照得五花八门的糖果流光溢彩,甜得发腻的气味从店里涌出。几个沃尔珀族的孩子踮起脚尖,隔着橱窗向往地往里看,毛茸茸的尾巴在破旧的衣衫下甩来甩去。他们旁边立着一个仿生人,身上原应干净整洁的制服破了几个洞,背后编号下边还画着人类随意涂抹上去的一只黑鸟,模控生命三角形的蓝色标志被暖色的灯光调得模糊不清。星熊经过时,那个仿生人转头瞥了她一眼。那双人造虹膜覆盖的眼睛里没有感情,没有神采,没有希望,或者说,是一片虚无。那是属于死者的眼神。可仿生人起义早在两年前就成功了,仿生人得到了权利与自由。星熊踏着满地的灯光,继续在意识中说:“那个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中城区最近开了家仿生动物园,你看见那些仿生动物的样子了吗?如果一个种族得依靠仿生才能延续,那么,这个种族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也就失去了一切。”

“但是他们的文化习俗,他们的精神将得以延续,甚至发扬光大。物质不在了,但精神永存。”鬼族投影形容枯槁,此刻眼里却迸发出了一抹光彩。

“这是自欺欺人,传承不需要凭借这种手段。”

中年鬼族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可你做到了,你是个成功的试验品,不是吗?东国的精神在你这个仿生人身上近乎完美地再现了,真正的鬼族虽已不存,但至少,你能成为最后的鬼族,最后的希望!”

星熊顿了顿:“你说话真的很像我的父亲,我没想到他临终前致力的是把他的意志转移到检索系统上。也许那些老家伙确实想要振兴鬼族,只可惜他们都是无用的人,自己不去奋斗,却把希望寄托给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寄托在一个机器,一个仿生人身上。所以我,XX0120,才会离开那里。我讨厌那个地方,我恨他们。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至少今天,到此为止。”

幻影看着她,随风化为无数个数据残片,星熊停下脚步,伸手往糖果店的方向一指,对陈露出一个以假乱真的笑来:“陈sir,这家糖果店的口碑挺不错的,去买些糖怎么样?”

“我们可是在巡逻——”陈拧起眉,又叹口气,“快去快回。”

仿生人进店熟稔地扫描了所有糖果,挑了些深受孩子喜爱的品种,分成两堆。她瞟了仿生人店员一眼,指示灯闪烁。干脆利落地付完款,她拿着两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小盒子走出大门,一盒给了眼巴巴望着她的沃尔珀族孩子,换来拘谨的道谢声以及欣喜若狂的欢呼,另一盒,则送到了陈的面前。

陈愣了一瞬,似乎不明白这盒糖是给谁的,随即她眨眨眼睛,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接过糖盒。星熊的扫描系统显示人类的心跳加快了,似乎是愉悦的表现,这是理所当然,毕竟东方的龙族在星熊与检索系统进行辩论时看这些糖看了整整五秒钟,照星熊与她的上司兼搭档近一年的相处得出的经验,结论不言而喻。

陈打开糖盒,拿出一颗糖,拆开包装,把糖塞到嘴里,又极为认真仔细地叠好泛着彩光的糖纸,扫视周围见没有垃圾桶,便小心地把糖纸放到了口袋里。星熊发现陈的眼眶红了,仿生人不理解为什么,但她还是快步走上前,右手搭上陈瘦削的肩膀,用人类最原始的安慰方法轻轻拍了拍陈。

“我……谢谢。”陈的声音起初有一丝颤抖,然后她马上调整好了情绪,“我曾经的家里从来没有糖,我第一次见到糖还是我小时候一位朋友偷偷带来给我的,很久没有人送我糖了,有点……感慨而已。”

龙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其中是满腔的苦涩与自嘲。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高兴的时候哭,伤心的时候却在笑。不过仿生人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搂紧了怀里的龙族,给了她一个没有温度并且很有分寸的拥抱。

两人的工作效率极高,巡逻结束后星熊带陈去鳞鱼丸摊子逛了一圈,吃完夜宵已是深夜。陈仍留存着部分炎国贵族繁琐的礼仪,吃东西一点声响都不出,只是她的目光一直朝巷口垃圾堆旁一块挂牌上偏,在几年前每一家酒吧都挂着这类牌子,其内容也大同小异:未成年人勿入,仿生人与狗禁止入内。浓云抹去了天上的星斗,星熊骑电单车送陈回太埔的公寓。下车时陈问她:“你晚上回近卫局大楼住?”

“当然回去,还得在充电处站一晚上。仿生人都待在那。”星熊回答。

陈又皱起眉:“这怎么行?你不会累吗?”

“仿生人不会感到累。”

陈抿起唇,没说话,翻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她才转身对站在原地的下属说:“进来。”

“什么,陈sir?”

“进来。”她的上司这么命令,赤色的瞳在街灯下泛着光,“还有,把称呼换了。”

 


【泰拉历3072年11月3日,下午04:18:56】

    诗怀雅在桌面上摆开一片嵌满字的文件,在这个屏幕取代了纸张的时代,这些用纸承载的文字像是从远古穿越而来。金发菲林显然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整理出了这些老古董,此刻她锐利的虎眸正打量着她对面坐得笔直的仿生人:“我现在确认一下,炎国第一起仿生人绑架案发生于3065年1月10日,被绑架者是一名9岁女童,结果仿生人被击毙,但小女孩也没保住,对吧?好,在100起仿生人绑架案中,绑架孩子的案件有73件,你在3069年破的那起轰动一时的连环拐卖案主要的下手目标也是孩子,主谋也是仿生人——那个案子最后找出犯罪动机了吗?”

星熊摇摇头,一眼就瞧出了诗怀雅淡妆也掩盖不了的黑眼圈: “没有,小队冲进酒馆和人类保镖扭打在一起时,仿生人趁乱跑上了酒楼顶层,拿着把水果刀把钛制脉搏处理器搅得稀烂,又一下戳穿了记忆存储芯片。换上新处理器激活后他一句话都不说,瞪了我们三秒就启动了自毁模式。”

“仿生人不可能是为了好玩才绑架孩子的吧?”大小姐紧锁双眉,难得地轻叹一声,“我现在甚至可以把案件概述给你背出来:10月3日,贫民窟一名6岁鲁珀族女童失踪,案发时她的家人全部外出办事,据推测时间在下午两点到四点半之间,无目击证人;10月4日,上午十点二十三分,地点中城区,菲林族一对8岁的双胞胎男童被一名仿生人带走,目击者称当时以为是孩子父母派来接在幼儿园的孩子,就没起疑心,最后家长四处询问才觉得事有蹊跷,但却只记得仿生人的着装破旧,连型号都想不起来,附近的摄像头也被特意黑掉,剪了一段无异常的监控进去;10月6日,失踪3名;10月8日,失踪2名;10月16日,失踪5名……一直到今天,共有34个孩子失踪,据推测,凶手是同一人。”

“再怎么说,既然有目击证人,那么仿生人的型号和穿着总会有些了解吧?”

“型号查明了,是DY1869,量产型。我家以前就有一个,我小时候被人绑走,我祖父救我回来没多久便说它失职,把它赶了出去,DY系列是很老的型号,早就停止生产了。那个犯罪分子成为异常仿生人后,追踪系统肯定也失效了,而且那家伙来去如风,神出鬼没的,线索一个不留,最近又不出动静,丢了孩子的家长还天天在近卫局门口大哭特哭,啧,这案子简直麻烦透顶。”

“Missy,你小时候被人绑走过?”

诗怀雅拿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你重点抓得不对吧?”

“同是绑架孩子,动机也许会有共同点,不是吗?”

“没什么好说就是了,有人想拿我威胁我的家人,最终弄巧成拙,就这样。”诗怀雅喝着温热的咖啡,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她打个哈欠,整个人缩在加绒外套里,“仿生人倒是不会那么复杂,无论如何都比人好懂多了——唔,大部分是吧,只可惜那个绑孩子的家伙不包含在内,你也差不多。”

“我?”

“我困迷糊了。”诗怀雅停顿一下,“陈呢?一天没和她吵架,有点不适应。”

星熊的指示灯忽然闪烁起来,仿生人伸出右手,两指按住右额的太阳穴,左手在诗怀雅面前摇了两下,示意她不要说话。大小姐显然对这不合时宜的通讯颇不乐意,但还是哼一声,默默抿了一口带着甜味的咖啡。

“绑架案主谋,在人工河附近的墓地。”陈的声音极轻,对面风声喧嚣,“他带着孩子,快来,但不要打草惊蛇——谁?”一声闷哼,物体落地声,刀剑呼啸生风,通讯断了。

诗怀雅看着星熊唰地站起去提般若,便放下了陶瓷杯:“陈?”

“在人工河。”

诗怀雅扭头见陈的两把剑全在武器架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龙门粗口:“这仆街龙,什么东西都不带就出去!星熊,我们一起走!”

两人如风般碾过街道,论龙门的大街小巷还是幼时就在本地游逛的诗怀雅更为熟悉,所以她就在前头领着星熊钻入捷径。只是上城区离中城区路途遥远,颇费了一番周章,两人才抵达人工河沿岸的小型墓地,环视一圈,却只见损坏的仿生人通讯设备在地上滋啦滋啦地冒着红光。星熊拾起通讯设备,扫描了上面的剑痕,脸色凝重:“没有指纹,能量反应强烈,那个异常仿生人带着3061年被禁产的镶源石剑。”

“那种东西?”诗怀雅瞥她一眼,语气中染上了惊慌。

镶源石剑以危险性极大,攻击力极强著称,生产不过数千把,其锻造技术便被严格封锁,炎国于3061年开始使用强制手段回收这种武器,不过漏网之鱼早已融入民间,再无踪影。它的每一次出现,都宣告着一次屠杀的开始。

星熊的演算系统高速运转,她提着般若,盾牌反射的寒光咄咄逼人。仿生人指了指右手边冲撞痕迹明显的绿化带,对迅速冷静下来的诗怀雅说:“我沿着这条路跟上去,Missy你留在这里接应,以防不测,老陈绝不会死在这种人的剑下,我相信她。”

诗怀雅撇撇嘴,扶正了偏在一旁的贝雷帽,她的这一动作往往意味着事态严重,不得不要谨慎处理了:“我不会袖手旁观,另外,别说得好像我不信她一样。”

星熊愣神片刻,指示灯一闪,随即她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雨停了没多久,两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蹚过泥泞的绿化带,星熊提盾护在身前开路,提防前有埋伏。诗怀雅昂贵的衣服屡次被肆意生长的枝条勾住,诗怀雅既心疼自己的钱,又着急地想挣脱出去,待一虎一鬼离开绿化区,她嘴里已经不知道冒出了多少句不雅用语,衣服上也数不清添了多少个小洞。抹开脸上的碎叶,诗怀雅四下看了看,却发现自己像是又回到了起点,周围墓地的排列跟之前一模一样,二十三行三十一列。她转头看星熊,星熊也侧过脸望她,见人类踌躇不定,仿生人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没事,这个墓地本来就叫双子墓地,两边的布局是相同的,我们已经从东门到了西门。只有东门有出口,所以……”

“所以敌人就在附近?”没等星熊说完,诗怀雅就抢先得出结论,不安地握紧了武器。

星熊摇摇头,指示灯从黄色转为蓝色:“别紧张,现在没事了,附近只有一个生命反应,是老陈的,所以那个偷袭的家伙要么是被击杀了,要么是跑了。”

诗怀雅松了口气,浑身都松弛下来:“早说嘛,我就知道那扑街龙是死不了的,她在哪?”

“那儿。”星熊的话音很轻,她领着诗怀雅穿过一排排灰色低矮的墓碑,那上面的刻痕历经风吹雨打,变得斑驳不清。寂静如同一张网,将整个墓园织在里面,风划过石碑的豁口,发出微弱的声响,明明斜阳尚在天边徘徊,但西墓区却像是浸泡在了化不开的夜色中。诗怀雅绕开墓碑旁丛生的杂草,缓缓扫视过一个又一个日期,也难怪这墓园如此冷清,最晚的逝世者也在十多年前,也就是3056年下葬在了这里。

陈站在坟墓的尽头,抬首望着面前铁丝张扬的高墙,墙的阴影把她罩得严严实实。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立即转身,深蓝色的长发一甩,手已经按在了往常刀鞘的位置上。没摸到熟悉的刀,陈的动作一下有些停滞,不过看见是自己的两位同事,她的眉心很快就舒展开来。诗怀雅见她制服上又多了几道口子,血迹渗透出白色衬衫,脸侧也有条浅浅的划痕,一抹红在她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菲林张口就要奚落对方,龙却率先发了话:“这次是我的失职,DY1869逃跑了,那个鲁珀族的孩子也被他带走了。”

诗怀雅哼一声,之前翘起以示警戒的虎尾自然垂下,纯银尾戒在惨淡的余晖下笼上朦胧的光晕:“从什么时候起,你连一个带着孩子的仿生人都打不过了,粉肠龙?”

陈一时没说话,半晌才闷闷地回应:“他拿孩子当挡箭牌。”

星熊拦在两人中间,在龙门粗口里泡久了,对于这种情况她处理得越发游刃有余:“不管怎样,没事就好,我们回近卫局,还是先去吃点东西?”

“我要去大古广场一趟,”诗怀雅没好气地瞪着陈,“粉肠龙,你得赔我一件外套,编号479953,中古店的,一百五十万龙门币起售,限量10件的那种。”

陈拧起眉,盯着诗怀雅外套上扎眼的破洞几秒,就偏过头不再看她:“我又没叫你来。星熊,我们回近卫局。”

诗怀雅立刻炸毛了:“你这个仆街龙,好心当成*龙门粗口*!谁乐意来救你啊?我顺路而已,顺路!”

三人走到墓园门口,龙门粗口灌了星熊一耳朵。诗怀雅拿出通讯器叫了辆专车,思忖半天又像是过意不去似的问星熊:“星熊,你要不要坐车回去?”

仿生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过陈八成不会同意坐诗怀雅派的专车回去,仿生人便摇摇头:“谢了,Missy,我和老陈还是乘公交吧,车站离这儿六十米,不远。”

“行吧,”菲林收回通讯器,“早点回去,她伤口感染了可不关我事。”

公交车的显示器循环播放着公益广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类乘客靠在座椅上恹恹欲睡,星熊挑了两个后排的座位,陈临着窗,星熊挨着过道。她们身后是曾经的仿生人隔离区,隔离在炎国第一个仿生人平权日灿烂的烟火中取消,那薄薄一面玻璃墙的印迹依然在这辆上了年纪的公交尾部留存。也许当最后一辆跨越了两个时代的公交车被拆除,人们就会把以前无数的流血牺牲统统埋葬。几只鸟振翅与公交车并行,羽毛在阳光下闪着蓝紫色金属光泽,这些稀少的城市访客很快就拐了个弯,消失在参差不齐的楼房中。

寒风从窗外涌入,陈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往座位里缩了缩。星熊才发现她身上被大雨淋得湿透了,之前陈还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再加上黑色的外衣本就不易看出是湿是干,仿生人竟只扫描了她的生命迹象。鬼族的手立刻抓住陈的外套,陈下意识地抬手防卫,但马上便放松下来,任由仿生人轻柔地脱下她的外套,再披上一件厚厚的皮衣。暖的。陈瞬间有些愣住,随即一言不发地裹紧了皮衣。

鬼族的眸子透亮,青色的长发乖顺地披在肩头,仿生人侧过脸盯着龙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这个年代,手帕甚至比纸张还要罕见,陈看着这块小时候偶尔打过照面的造物,直到星熊从公交车的座椅下拿出一瓶每天更换的免费饮用水,扭开瓶盖,倒水沾湿手帕,用柔软的布料轻轻擦拭她的脸侧,伤口传来些微刺痛时才回过神来:“你......这块手帕哪来的?”

“前次任务完成后,路上买的。”仿生人露出一个笑来,专心致志地擦去陈脸上的血痕。龙抿紧了浅色的唇,浑身不自然地绷紧,感觉仿生人温热的吐息拂过脸颊。公交车平稳地行驶着,夕阳落在这座城市的边缘,燃烧着点亮她赤色的眼眸。

陈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叫她:“星熊。”

“嗯?”仿生人叠好手帕,放回口袋,闻言抬起头,鬼族右脸的疤痕浅得几乎让人看不出,蓝色的圆圈在太阳穴持续地发光,仿佛永远不会止息。

龙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不,没什么。”

 


【泰拉历3072年11月19日,晚上10:17:31】

“那个仿生人背后是一只鸟的剪影,头朝上,尾向下,双翅展开,是以极其拙劣的手法画上去的一只黑鸟。”

今天是安魂节。人们换上各式各样的奇异服装,游走于大街小巷中,巫师的披风拖在地上,捧在手心里的南瓜头没走几步就被瓜分干净。在人工河畔买三张安魂专用纸,折一只纸船,粘一根特制的小蜡烛,蓝色的幽光顺着河流漂过龙门中心的墓地,船染上一身烛火,晃晃悠悠在水流里打着旋,最终沉入河底。有捞火人坐在木船上,沉默地看这些不堪一击的纸张承载着人们的祝愿从木船边经过,身旁木杆顶端的兜网还在滴水。黑暗中,蓝光照亮了河流,就像照亮了无数亡灵回家的路。

仿生人带了一束花,中央墓地第三十五排有三十六名近卫局干员,她在每个人的墓前伫立一会儿,仔细地擦去石碑刻痕里积存的灰尘。营养不良的杂草中间留下了一枝花,花朵不久就要凋谢,瓣上还沾着水。仿生人在两个墓碑间坐下来,两手搭着冰冷的石块,语气正常得似乎在和两个老友说话:“今年安魂节,我又来看你们了。老许啊,阿通他以前不是总说机械义肢不好用,太死板,想换个好点的,但其他都贵,买不起吗?是是是,他这小子就这样,救孩子时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的,截完肢了才开始嗷嗷叫,你可要多照顾他一点。对啊,这工伤够你请一辈子的假了,你母亲我照顾得好好的,别担心,就是老人家想你,经常掉眼泪。近卫局没什么大事,不过最近又有绑架案出现,Missy烦得都要提前进入换毛期了,整座城里有孩子的都人心惶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异常仿生人会对孩子这么执着……”

“你不明白?当然,你永远不会明白。”3069年7月12日,金字酒楼楼顶,HB2086冲着她笑,他的制服被般若划得到处是口子,蓝血从他额头流下,他的指示灯疯狂地闪着表示危险的红色,“你不会明白一颗心在全盘交出后再遭受背叛,受到的损伤有多大!我以为人类的孩子纯真无邪,值得信任,但人类向来是喜新厌旧的东西。我曾以为,我是家中的一员,可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商品,不,我只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你当然不会明白,因为你没有心,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他最后看了星熊一眼,咧开嘴角:“别让我再醒了。”

他一刀捅穿了自己的钛制脉搏处理器,再举起满是蓝血的手,刀锋指向太阳穴。那一刻,他的指示灯亮了亮,转回了蓝色。

星熊起身,她的手里还有一枝花,她要将它埋在仿生人遗址,也就是曾经的仿生人垃圾场的中心。垃圾场已经填平,取而代之的只有中间孤零零的方碑,上面刻着一枚指示灯,蓝色颜料泼得恰到好处,石碑侧面有一排维多利亚字:WE ARE ALIVE. 星熊挖开一层浅浅的土壤,放下萎缩的花朵,然后把土覆盖回去。仿生人静默地开了酒瓶盖,抬高酒瓶,远处万家灯火透过酒液,分外模糊。她手腕微转,酒在鞋边溅起,鬼族目视前方,烟花在城市间轰然炸开,淹没了一声叹息:“敬中水三杰。”

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仿生人在星熊身边蹲下,同她一起看着酒如同鲜血般渗入大地。星熊早就察觉周围有人,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新来的仿生人放下一朵花,鬼族转头打量这个仿生人,他的后颈上是一大片剐蹭痕迹,仿鲁珀族的耳朵有块缺口,尾巴毛发凌乱,模控生命的制服像是从回收站里偷来的,烟头烫出的几个洞被草率地缝上,三角形蓝色标志下的编号被涂掉,再下面画着一只张开翅膀的黑鸟。

DY1869。

星熊没有带般若,他也没有带镶源石剑。星熊盯着DY1869蓝色的眼睛,看见他张开的嘴里残缺不齐的犬牙,听见他笑了几声,嗓音沙哑,叫她过去的称呼:“鬼姐。”

“阿全?”

“我现在叫渡鸦。”

“你逃出去了。”

“也不全是。我们被丢到垃圾场,没人管我们是不是还活着。我在垃圾场里待了四天三夜,亲手杀死了六个同胞,拿了他们的零件才得以出去。那些日子一直在下雨,走三步滑一跤,你知道吗鬼姐,那时候我在想,这么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但是刘叔要我活着出去,他为我们这些不懂事的混蛋挡了大部分子弹,说话都带着电流声,就这么在无数仿生人的躯体上,四肢都没了,还告诉我要活着。土崖很高,一路上都是仿生人残骸,有些还能用最后的电量抓住你的腿,我爬了一天多四个小时,从十五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四百三十二次。最后我出去了,其他人永远埋葬在了那里——我甚至没法把刘叔带出来。”

“我......抱歉。”

“那些武装分子冲进我们据点的前五天,刘叔在路上发现一个人类小孩,天寒地冻的,那孩子顶多七岁,沃尔珀族的,身上就裹了件破布,打着喷嚏没人敢要。刘叔把她带回据点,让我把她照顾好,给点吃的喝的,他去买几件衣服。我看她怪可怜的,就给她披了件大衣,泡杯热茶给她。小孩子还挺懂礼貌,知道要说谢谢叔叔。我和刘叔四处跑了几趟才找到一个愿意收养小孩的人家,可就在我们要把她送走的前一天,也就是中水屠杀的前一天,她不见了。”渡鸦太阳穴的黄光闪烁,“她是近卫局的鱼饵,我们傻傻地咬了钩。我以为孩子是可以信任的,可他们呢?他们拿什么回报我们?用子弹,用无数同伴的牺牲!”

短暂的沉默后,渡鸦忽然笑起来:“鬼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傻到会相信一个人类,傻到会没有发现你从一开始便发出了信号,傻到没有准备就来?”

爆炸掀起了纪念碑,烟尘散去,两名仿生人已经隔开了十米。渡鸦手持匕首,夜风呼啸着击打他的外衣,此刻他像是张开了一双污迹斑斑的翅膀:“抱歉,鬼姐,既然你选择与近卫局为伍,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旧情可言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查,我只知道龙门近卫局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

“也许他们骗了你。”

“也许你才是被骗的那个。”

星熊挥手挡开直冲而来的匕首,凭借体型优势控制住渡鸦的右手腕,顺时针一拧。只可惜这种办法只对人类奏效,渡鸦又提前关掉了痛觉感应,所以他右手施力领教了鬼族恐怖的力量后,左手立刻使了一记上勾拳,脸色不变。星熊接了他的拳,生物组件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她格挡住了紧随而来的顶膝,却没留神渡鸦的右手转了一个人类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异铁匕首狠狠地扎进她的手臂。

星熊倒退几步想拉开距离,渡鸦如影随形地缠上来,他的手看上去一切如常,却宛如毒蛇一般可以任意改变方向。星熊想起前几年的格斗场上确实出现过这样的生物组件,黑市上也有流通,因为使用寿命短,维护太过麻烦,所以没什么人用。这种生物组件并不与仿生人完全契合,老型号适应新产品更是困难重重,以渡鸦娴熟的动作来看,他肯定下了苦功。蓝血顺着手淌下,星熊一直保持防御的姿态,极少出手攻击。渡鸦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减慢了挥刀的速度:“你没有用全力,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敌人的?鬼姐,你以前不是常说……”

“叮”的一声,匕首落在了三十几米外,渡鸦的手臂被卸下,星熊的手抵在他的腹部,干脆利落地扯出了钛制脉搏处理器。渡鸦的指示灯立刻变成了红色,他捂住涌出蓝血的腹部,星熊看着他:“要认真对待每一个敌人,尊重对方以命相博的勇气——你也没出全力,跟我回近卫局吧。”

“鬼姐……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对仿生人的态度……为什么?”

星熊没有回答。

渡鸦也不打算要这个回答。

他自爆了,在星熊身前两米。刹那间仿生人遗址火光漫溢,气浪冲天。缺了处理器,爆炸的威力不算大,星熊迅速远离了爆炸波及的范围,才迈出五六步,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这声音星熊很久没听见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摧毁中水最后防线的无人机暴鸰•G,投下死神——高爆导弹的声音。

星熊看见远处飘浮的灯火,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要死了,平静之余,她还有点不舍。仿生人确实可以再次组装,但记忆芯片的损伤是不可逆的,3066年前的事情有百分之二十丢在了集中营里,这次,哪怕只有百分之十,她也不想忘记。

她不想忘记龙门。

她不想忘记陈。

般若突然从天而降,嵌入星熊靴边的泥土里,那架势很像她还在东国时,偶然见过的忍者的飞镖。导弹撞在盾上,光芒四溅,碎片划过,星熊的肩上添了几道伤口,深到几乎要把她整个手臂切下来,她提起盾,用毫发无损的盾刃抵挡无人机的子弹。近卫局的队伍已经到达,但淹没在黑暗中的敌人显然装备了干扰器,对方人数不清楚,武器却极为诡异。

陈的声音不高,在无人机扫射的间隙响起,一如既往,果断冷静:“医疗队跟上!敌人位置不明,注意防御!”

脚步声将星熊重重包围,近卫局干员的黑色盾牌筑起一圈堡垒,他们头盔上两个龙角似的凸起抹上一层寒光。星熊转转手腕,右手的蓝血已经蒸发,仿生人提盾走到堡垒前方,与她的搭档站在一起。陈双手各持一把剑,右手是她常用的那把,灰色的,朴实无华,但她的左手却握着赤霄,颜色像她的眼睛,血一样红,剑鞘紧紧地咬住剑身。赤霄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陈的脊梁挺得笔直,她向来如此,现在只是稍稍转头,略微抬眼,声音平稳无波,好像她的下属不过是偷溜出去买了夜宵,买完一回头刚好被她抓到了而已:“整合运动。”

整合运动,一个仿生人维权组织,除去第一个仿生人平权日后消失了一段时日,基本处于活跃状态。他们声称仿生人必须看清事实——人类社会根本就不打算与仿生人平权,号召仿生人夺回自己的自由和权利。他们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且隐藏在人群之中,防不胜防。

星熊望着她的上司:“那么你们不该来,这是个陷阱。”

“但那个人撒下的鱼饵很有吸引力,我们不得不来。”天空中盘旋的少数几架无人机被手枪击中,浑身缠绕着电火花坠落下来,此刻战场上笼罩着难得的静谧,陈的目光投向无边的暗夜,“现在我知道了,被拐的孩子是假的,报案的家长和目击证人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但监控录像是真的,因为里面显示的就是一切正常,这就是近卫局找不到干扰迹象的原因。”

“最近有几位同僚遇害。”

“没把他们与这件事关联起来,我负全责。”

“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

“他们人数有限,而我们的增援队伍正在来的路上。”

“所以……”星熊开启了热感应扫描,世界被排列整齐的线条分割开,不同颜色充斥其中,但放眼望去皆是冷色,敌人的干扰器显然也屏蔽了体温感应。

远处几朵烟花冲上天际。

“防御!保持队形!”

星熊护在陈身前,敌人的子弹和弩箭倾泻在般若上。能迅速赶到遗址的近卫局队伍并没有装配笨重的盔甲和盾牌,过强的火力让他们有些疲于招架,不过还能堪堪维持阵型。对方同样明白弹药迟早会耗尽,现在的局势继续下去不但不能削弱近卫局的力量,而且他们自己也会吃亏,增援部队随时会来,到时候,他们就会成为瓮中之鳖。星熊瞥见寒芒一闪,立刻喊道:“空缺补上!”然后她脱离队伍,攻向了那名冒险暴露身形前来偷袭的敌人。

他戴着兜帽,胸口扣着一条红带,伤痕累累的脸看不出是仿生人还是人类,其剑法倒是出乎意料的精湛。他握着一把过长的剑,剑刃缺了好几个口,看上去甚至有点累赘。星熊举盾将他撞开,另外两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剑马上从黑暗中探出,三个人隐隐形成包围的阵势,带着相同的果绝朝星熊劈来。

星熊提着般若,将盾挥得如同对方的剑一样迅捷,般若的三角各吃了一剑,三个敌人被盾震开,倒退几步,又冲上来,动作遥相呼应,力道丝毫不减。近卫局的干员也陷入了苦战,不过敌人的精锐明显集中在了星熊身边,他们的用意一目了然——逐个击破。星熊收盾防御,发现般若上有三道划痕,心中一凛。划痕不深,但能对般若造成损伤,足以彰显对方非人的实力。她不敢大意,立刻转起般若,搅起一股飓风,直指对方要害。对面的三人拉开距离拿剑格挡,身上迸出一片鲜红的血雾,他们站立不稳,对视几秒,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再次冲了上来,长剑重重地砸在般若上。

进攻者与防御者瞬间调换了位置,敌人展现出了极端的力量与速度,长剑破空,在星熊腰上砍出一道伤口。理论上能挡住子弹扫射的重装护甲被利刃轻轻松松地撕开,蓝血滴落到地面,伤口处冒出难以遏制的电流。星熊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了,她知道此时退却无异于把祸水东引,所以只好将痛觉感官的开启百分比一降再降,在飞溅的火花中负隅顽抗。对方快得如同鬼魅,只有发起攻击时才会露出极小的破绽,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剑雨源源不断地袭来,这样下去星熊绝对会在车轮战中被耗死。于是仿生人决定冒险,她的演算系统清楚地显示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但她还是以攻代守,用蛮力撞出一条路,把盾刃狠狠地嵌进了其中一人的腹部。那人闷哼出声,鲜血随着他在空中洒了一路,人类的脆弱在此刻显露无疑。仿生人感觉到了后颈的破空声,她来不及躲闪,脑中倒还有余裕想想这次重启能不能换个烈士勋章。

但是她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嗅到了洗发水的香气,那是陈惯用的洗发水的味道。两人刚开始同居时,星熊的处理器飞快地把里面成分的比例扫描了一遍,不过在陈的瞪视下,星熊马上就把它关了,再也没有打开过。

现在优势回到了近卫局这边,增援部队的枪声响起,前来突袭的敌人大都失去了反抗能力,对方两名精锐的体力也告罄了,尚未等陈上去将他们彻底制伏,他们就把剑捅向了自己。医疗队开始有序地为近卫局的伤员疗伤,敌方还活着的铐上了手铐,死去的排成了一排,近卫局没有人牺牲。

陈面露疲色,她的身上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却仍硬撑着站得像株松。仿生人检测出她的上司失血过多,虽然仿生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还是扶住陈,提出建议:“老陈,你需要及时的治疗。”

陈却瞪着她:“你之前是想干什么,送死吗?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来会有什么后果?”

仿生人困惑地眨眨眼睛,不知道人类的怒气从何而来:“那是最优解。”她忽然想起巡逻路上碰见的一个小女孩,抓住仿生人的衣角不放,指着不远处嬉皮笑脸的一群孩子,委屈巴巴地说她的糖果被他们抢走了。那个女孩的表情跟陈现在的表情极其相似,仿佛最珍视的东西被抢走了一般。

“对我来说,这不是。”人类冷着脸,挣开了仿生人,“你去医疗队那里。这是命令。”

于是仿生人走开了,带着深深的迟疑。她朝着医疗队的亮光走了一会儿,站在光明的边缘,星熊又回过头,看见陈的背影淹没在黑暗中,两柄剑依然被龙紧紧握着,剑尖向下,寒风絮语着穿过,撩起陈深蓝的发丝。

星熊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最后一架暴鸰•G投下了死刑判决,要用最盛大的烟火诠释安魂节的含义。仅仅一瞬间,仿生人的面前就列出了无数个方案,重重叠叠,但这些方案的成功概率永远是零。

死亡的零。却偏偏悬在陈的头上。

星熊当然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救陈,她一直知道。仿生人清空了如同雪崩般的窗口,世界安静了,被泼上蓝色,分割得整整齐齐,零散的线条飘浮在半空。她可以选择丢开笨重的般若,开启加速模式,让钛制脉搏处理器里那点可怜的东西燃烧起来,提供堪比飞行车的速度,然后再用仿生人本身微乎其微的防御力拦在陈面前,挡下这场爆炸。

虽然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两个人都死了,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赖。

星熊可以马上就付诸实践,她几乎就要这么做了。

但检索系统出现了。他目光含着悲哀,像是一位慈父,看着他误入歧途且准备付出所有的孩子,唯留一声叹息。他举起右手,掌心向前,数据世界有几毫秒的扭曲,随即,星熊面前出现了一面墙。那是一面用大到望不见尽头的般若构筑的墙,上面显示着一行字,东国的文字,它就是刻在仿生人最后防线的最终指示:保全自己。简简单单,星熊以为自己直到报废都不会跨越这条线,可是陈改变了一切。般若不在了,横亘在星熊与陈之间的只是一面墙,生与死之间,也只剩下了这么一面墙。

星熊狠狠地拿拳头砸它,蓝血从指缝间流下,般若丝毫不损。鬼族没有停止,她望着这面昔日的战友,它的可靠稳固一下子成了最致命的障碍。星熊想起陈,如果她这么耽搁下去,她可能连陈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导弹下的人类还能剩些什么?可能什么都不会剩下。

仿生人甚至用头上的独角撞那面墙,一次次肩膀的撞击使她浑身都疼起来,她的痛觉感应不受控制了,腰间和手上的伤口锲而不舍地发出抗议,蓝血与蓝色的空间融为一体。她不知道蓝血流尽了会是怎样,她也不在乎了,只是力道不减地向着墙挥拳,收拳,挥拳,收拳。

星熊想起那次庆功会,诗怀雅包下了整栋酒楼,说是要弄得气派些。菲林愉快的心情在得知林雨霞没来后宣告结束,大小姐怒气冲冲地到门口摁了一串超长的号码,不出意料的无人接听,她又打了几次,最后只换来扎拉克一声平淡的“喂”和持续的“嘟嘟嘟”声,于是整栋酒楼都能听见她的骂声:“臭老鼠!你居然敢挂我电话!你怎么可以不来——你爱来不来,说得好像我稀罕似的!”

可能维多利亚确实擅长培养口是心非的人,星熊看着诗怀雅恶狠狠地瞪着酒杯,好像它就是林雨霞,然后菲林恶狠狠地灌下一整杯酒,再恶狠狠地倒一杯,灌下去,又恶狠狠地倒一杯,灌下去。星熊抓住了诗怀雅还要倒酒的手,告诉她喝太多对身体不好。几杯酒下肚,老虎倒是做不到恶狠狠了,反倒是有些委屈地把她和林雨霞怎么认识,怎么一起上学,怎么约好去同一所中学,她是怎么被送去了维多利亚,怎么回到龙门,可林雨霞又是怎么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她的,都交代了一遍,连耳朵都耷拉下来。“她一点都不想听我解释。”诗怀雅气呼呼地总结,眼泪却差点掉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只会叫我骗子,可我怎么会知道我会被丢到维多利亚!我那时是真的想和她一起上中学!”

最后近卫局的干员倒了个七七八八,酒楼弥漫着酒气。作为特别督察组组长,陈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一路喝下来丝毫不停,星熊的劝说她只当耳旁风。陈的酒量不好,明明都快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还若无其事地再喝下一杯,面色不变。星熊知道陈这么做的原因,可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深入敌区窃取了次资料,为什么陈会这么生气,而且这条炎国龙还不表现出来,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酒局结束后,星熊招呼几个没喝酒的干员把人都抬回去,又发送消息呼叫近卫局没来的同事收拾一下残局,然后背起恍恍惚惚的陈,盘算着步行回去陈会不会感冒。

人类呼吸间仍缠着酒气,她嘟哝着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随即没了动静,呼吸逐渐平稳起来。快要到达公寓时,陈忽然叫她,声音稳定得似乎根本就没有喝醉:“星熊。”

“怎么了?”

“你真的不像是一个仿生人。”陈停顿良久,久到星熊以为她又睡过去了,然后她说:“我真的不想你是一个仿生人。”

陈的音量很小,后来她又说了些什么,但星熊没有听清。仿生人感到陈的尾巴绕上了她的手腕,她背着陈,踩着月光,朝两人的家走去。

从那一刻起,仿生人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不出自于任何软件的想法。她记住了陈的一颦一笑,记住了陈的每一句话语,记住了陈的小动作,记住了陈睡梦中均匀的呼吸与阳光下颤动的睫毛,她记住了陈的一切。星熊看着陈从受人轻视到被人尊敬,从习惯单打独斗到试着团结协作,慢慢褪去青涩,渐渐走向成熟,她也逐渐开始不满足于现状,经过数个小时的检索,她明白了,她想参与陈的未来。

疼痛几乎使星熊缩回了手,她看着般若被蓝血涂抹却光滑如新的表面,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有液体顺着脸庞流下,不是蓝血,而是一种透明的含有盐分的液体,像是人类的眼泪。星熊擦去脸上的液体,伸手抚摸般若冰冷的金属表面,语气平缓:“我要过去,我必须过去,你明白吗?我必须过去,我不能失去她。”

星熊在心中默念起她的姓名,仿生人早就查出了那个深埋在维多利亚的名字,虽然现在它被缩成了仅一个字的代号。

陈晖洁。

星熊的手按在盾上,像推开一扇门般推开了它,般若如同玻璃一样摔得支离破碎,星熊穿越无数个数据残片,冲向陈。她跑到陈的面前,不顾陈的抵抗和低低的一句“别来送死”,星熊抱住了她,两人倒在地上,仿生人听见陈的叹息,身后的一声闷响,导弹在离目标五米的位置炸开,碎片横飞,划伤已经不在考虑范围,星熊睁开眼,只是惊奇自己为什么还活着。然后她看见诗怀雅报废的链锤散了一地,听到熟悉的龙门粗口从远处传来。于是她松了一口气,笑起来,扶起陈,才感觉自己也快要散架了。

最早的蓝血已经蒸发,露出损伤严重的机体,星熊检查了一遍伤口,遗憾地发现维修费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她望向陈,此刻正是零点,好几朵烟花照亮了陈的轮廓,她看着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张口:“老陈,我……”

陈却没等她说完就抓住了她的领口,迫使她不得不弯下腰,于是人类与仿生人交换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泰拉历3073年1月1日,上午07:03:21】

“星熊,我做了一个梦。”

清晨的阳光晕染了浅蓝的窗帘,陈坐在双人床边,望着窗帘上的星星装饰,星熊刚换好衣服,还没穿上拖鞋,就听见她这么说。人类浸在朦胧的光芒中,她语带迟疑,这倒是历来罕见:“我梦见一个也叫做泰拉的世界,那里有一种疾病,被称为矿石病,感染这种病的人叫感染者,他们没有人权,身上长出黑色的石头,却拥有恐怖的力量。但感染矿石病的人或早或晚都会死去,成为新的感染源。矿石病是由源石引起的,源石带来的天灾又加速了矿石病的传播,也许彻底摆脱源石,矿石病就会消失,可是那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离不开这种蕴含巨大能量的石头。有两个组织都在为感染者的权益奋斗,只是一个选择暴力,一个选择从医。那里的龙门依旧是龙门,近卫局也依然存在,但是我……我染上了矿石病。”

人类眉心微皱。

“身上长石头?”星熊眨眨眼,“那我岂不是连抱都没法抱你?”

仿生人缓解气氛的蹩脚技俩宣告失败,人类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于是星熊挪过去,缓缓从背后抱住陈,脑袋搁在陈痩得略微硌人的肩膀上,鬼角挨着龙角,嗅着洗发水的味道,她轻笑一声:“放心啦,梦都是反的,就算它是真的,我也会这么抱着你。”

“如果哪天我患上什么治不好的病……”

“那我就陪着你一起进墓地。”

“不行,你要好好活着。”

“你难道就不需要好好活着了?”

“我……你知道的,特别督察组里的人最多待两年,即便如此,大部分干员的最终结局也还是壮烈牺牲。”

“战场上的事另说,你得先在生活上照顾好自己。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前提是我们两个一起。”

陈哑然失笑。

“不信?”星熊挑起眉,也笑了,她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勾?”

“拉勾。”

两指相扣,阳光中,两人立下了誓言。

星熊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她做的那个梦,梦中下着雨,陈站在楼顶上,黑沉沉的天压下来,风吹起她的外套。星熊看见陈后颈生长的石头,它们在微弱的天光下肆意地搜刮生命,逐渐蔓延至整个泰拉世界,一路上挟着灾难与仇恨。但星熊只是看着陈,龙站得笔直,她举起赤霄,指向布满雷电的天际,矿石在她身上闪着光芒。

 


【7:59 P.M.  天气/晴  龙门,太埔公寓】

星熊醒了,窗外是天灾导致的陨石坠落,半边天空充斥着土黄与赤红,闪电不时亮起。她所在的这座移动城市正在加速逃离天灾笼罩区域,夹着杂质的源石被成吨地投入熔炉中提供动力,预计明天龙门可以彻底脱困。星熊换好衣服,穿上拖鞋,洗漱完毕,看到餐桌上贴的便签,她知道陈又一大早就出任务去了。通讯器嗡嗡地响起,一群感染者在龙门的入口企图硬闯,需要星熊帮忙维持秩序,如果有胆敢反抗的,可以动武。另外罗德岛的队伍明天就到,请提醒陈警司负责接应。星熊应了一声,断开了通讯,她穿上保暖的外套,提起般若,推开了门。

嗅着受天灾影响有些干燥的空气,星熊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却又无比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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